文、攝影|Cloudy Ku 庫巧兔
從墨爾本的普拉漢(Prahram)火車站下車,沿著街角往左拐就是格雷維爾街(Greville St.)。衣著入時的人們從瑜伽教室、果昔舖或是咖啡店裡接連著冒了出來,若不是接著看到畫廊、沙龍還有古董店,差點就要為此地貼上雅皮士的標籤。
這一帶街道小而美,兼容並蓄的商店們在相同格式的古老建築下形成了某種秩序。眼前出現一間櫥窗排版很滿的唱片店,整面玻璃隨著裡頭的音樂而震動著,抬頭看了一眼屋簷下橫式的彩色招牌的「Greville Records」字樣,我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。
眼前數以萬計的唱片伴隨著淡淡的霉味迎面而來,在老老的地毯上慢慢的走,看著最新推出的CD和黑膠們在訂製櫃裡頭當同梯兼室友,以及牆上那些平起平坐的音樂海報和穿插在其中的人形立板,一看就是能挖到寶的地方。
一樓的左手邊主要是當季和新進二手唱片,右手處有雷鬼(Reggae)、嘻哈(Hip-hop)、爵士(Jezz)、放克(Funk)、靈魂樂(Soul)、R&B以及近年來開始引進的日本唱片、打折片等。
櫃台一旁的書架是店經理史蒂夫摩根(Steve Morgan)從1980年代起開始引進的自選音樂圖書;書架中下層則是來自五湖四海的45轉7寸膠。
繼續往店裡的盡頭走。階梯上面是層相對狹窄的長型空間。上了鎖的玻璃櫃裡頭陳列的是價格不斐的罕見唱片;走道旁是並排的唱片櫃,直接以名字作為分類;看著這些偉大的名字,讓我腦海中不經浮現「曾經閃亮璀璨的年代,每一首動人的歌曲,每一首懷念的老歌,都在『_金年代』……」的廣告配音──是的,這裡是不再獨立的搖滾特區。
1970年代的墨爾本,許多年輕人和音樂愛好者在雜誌上認識了性手槍(Sex Pistols)、地下絲絨(The Velvet Underground)、雷蒙斯合唱團(Ramones)和帕蒂史密斯(Patti Smith)…
當年澳洲的大型唱片公司,縱使擁有某些當紅的海外搖滾明星版權,但時常得等上八個月至一年才推出澳洲版。唱片行僅能買到Top 40的主流專輯,甚至連本地的尼克凱夫(Nick Cave)都買不到。稍有財力的樂迷會直接打電話到國外訂購,不過因為路途遙遠,也得花上將近三個月才能收到唱片。 這樣的背景因素,使得第一手接觸的是圖像與文字的墨爾本人,首先迷上的是英紐龐克的服裝造型和生活態度,再來才是音樂。
店主華威布朗(Warwick Brown)原是Greville Records的熟客,當時的店主跑到他當時任職的龐克新浪潮廠牌唱片行Missing Link Records挖角,華威以「我得帶上同事史蒂夫一起加入!」為條件,得到店經理一職。店主告訴他,「接下來這一年你就是老闆,你賠錢我們就把店收了,賺錢的話會分紅給你。」於是華威向店主提出,他要去世界各地購買唱片的請求。
Greville Records帶著眾人的渴望出海,直奔英美採買像是退化樂隊(Devo)、衝擊合唱團(The Clash)和電視機樂團(Television)等唱片。也引進像是艾拉費茲潔拉(Ella Fitzgerald)、法蘭克辛納屈(Frank Sinatra)等爵士樂和藍調,這些在當時也是相當難找到的。
這一切讓墨爾本樂迷們狂喜不已,卻也讓Greville Records成為唱片公司憎恨的對象,因為早在澳洲版發行前,他們就已經有了美版、英版甚至日版的專輯。
這樣的難能可貴,讓我更懷著敬畏的心,小心翼翼地翻著沈甸甸的伊諾(Brian Eno)、鮑伊(David Bowie)、路(Lou Reed),讀著美版、英版或是日版的黑膠塑膠套上,用麥克筆細寫下的來源敘述。
店的盡頭擺放的是近年發行的歐美唱片。再往右手外邊走,是紐西蘭和澳洲唱片區。 過去50年,澳洲出產了許多具有影響力的樂團。從1950─60年的Pop Rock和Rockabilly開始,到了1970年末出現一些獨特的聲音──澳洲音樂人在雜誌上讀了唱片評論,受到文字的啟發而開始去做類似的嘗試,在收到唱片前,他們不得不去想像這些音樂聽起來應該會是怎麼樣,這樣的差異使他們發展出一種屬於自己的聲音,這就是墨爾本龐克新浪潮開始。
受到英紐龐克的造型,還有澳洲龐克大爆炸的影響, 墨爾本第一代的龐克樂手在1975─79年間逐漸繁盛,這些樂團有個共同點:不是生長在聖科達(St. Kilda)一帶,就是從那裡開始玩團。 奧利奧臣(Ollie Olsen)與吉他手羅蘭霍華(Rowland S. Howard)組成的The Young Charlatans僅演出13場秀就解散了;只想單純做音樂,不想忍受龐克樂現場演出躁動的奧利,隨即招募了鼓手約翰墨菲(John Murphy)組成一團名叫Whirlywirld的臥房樂團;羅蘭則是加入了The Boy Next Door。
不想再被歸類到「聖柯達樂團」的Whirlywirld和Primitive Calculators一起搬到了北菲茨羅伊(Fitzroy North)。兩團彼此交換成員、共享設備,以「Little Bands」之名,訂出規則:每人都能加入、不能表演超過兩次、 一團只能有3首歌、每首歌不超過15分鐘,和許多詩人、畫家、電影製作人弄出了墨爾本實驗性後龐克音樂的重要場景「Little Band Scene」。
除了帶著藝術實驗色彩的Little Band,另一蓬勃發展的,就是本地廠牌和唱片行。 Greville Records的店主之一布魯斯米恩(Bruce Milne),當時在墨爾本CBD和墨爾本獨立音樂重要場景Crystal Ballroom的樓梯的轉角處,各開設了一間與個人廠牌同名的Au Go Go Records。 布魯斯從1980年代起開始在Greville Records打工,2016年和華威買了一半的Greville Records。他是樂團經理人、作家、平面設計師、DJ和廣播人,在2001─2010年經手過傳奇酒吧The Tote之後,許多人稱布魯斯為「墨爾本獨立音樂守護神」。
可想而知,Greville Records的紐澳唱片區,背後有著熱情且自信十足的採購撐腰。來尋找50年來的大小獨立廠牌、仍然活躍的老樂團或是最新崛起的新進樂團,都是許多人來Greville Records的目的地之一。
這個夾層除了能翻唱片之外,還另有舞台的功能。夾層與一樓的接縫處,平常是掛著樂團和Greville Records自家印製的T恤。每當有活動,把T恤收起,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高起的舞台。除了店內,Greville Records偶而也在店門口舉辦演出,早年甚至還在店後方的空地舉辦中型演出。
華威說他剛開始接手的那幾年,「人們渴望有一個地方購買丑角合唱團(The Stooges)、歡樂分隊(Joy Division)、Kraftwerk的唱片;這市場的空白,促使著Greville Records的出現。」接著說道,「當時的Greville街上,還沒有中國製造跟MP3,只有品質優良的商店和獨特的二手服裝店。先鋒商店會飛往歐洲,帶回原汁原味的Levi’s牛仔褲和靴子。當他們回來時,人們會湧向商店,搶購這些獨一無二的商品;即便整條街都是零售業,也不會買到一樣的東西。」。
就是這反對附庸風雅的精神,這39年來,Greville Records一直沒有改變—屋子裡那些無價的海報與地毯,一起看著像是Trailer Park Boys的Bubbles、Alex Chilton、Stevie Van Zandt這等巨星來訪,看著店內外的演出,看著CD的出生和死亡,看著龐克和搖滾成為商業垃圾且無處不在,看著網路購物的出現,看著人們下載成千上萬的東西,然後沒時間使用它、喜歡它、厭倦它。
話說得很快,曾經日子也是過得很慢;令人舉步維艱的90年代嘻哈潮、千禧年的下載熱和雪上加霜的房租... 幸好,Greville Records沒有為此折腰轉型—多虧了許多關節退化人士開始懷念起在年輕時丟掉的唱片,或是後悔在車庫拍賣時犯下售出所有唱片的錯誤。這些人開始回來唱片行並嘗試著找回它們。
熬過艱難的時刻,人們又開始傾向於高質量的東西:優質食物,工藝啤酒,手沖咖啡、黑膠復興。人們回到電影院感受環繞音效,回到書店和唱片行,找尋有溫度的互動跟服務。
墨爾本現在有超過60間的唱片行,個性化的獨立唱片行能提供和連鎖店不同的購物體驗。而Greville Records晉身為墨爾本最古老的唱片店之一,多了一點霉味,其餘也還是老樣子。仍然保有著僅此一家的獨特氣質。 以活化石自居的三位大叔們仍在世界各地找尋罕見、獨特又有趣的唱片。他們生氣勃勃的在店裡打標、在店門口抽煙,為黑膠日舉辦鮑伊(David Bowie)演唱會,為10—100歲的顧客準備了一系列不同質量的唱盤,跟來店裡尋找狄倫(Bob Dylan)或是尼爾楊(Neil Young)的90後聊歌詞,日複一日。
左起:布魯斯米恩(Bruce Milne)、史蒂夫摩根(Steve Morgan)與華威布朗(Warwick Brown)